“大莲花”的存在合理吗?

 

本期DEMO Talk邀请两位建筑师一起聊聊关于象形建筑的话题。

“大莲花”的存在合理吗?

 

近日,广州恒大足球场设计方案公布(上图),其逼真的莲花造型在网上引起热议,它可能是近期最出圈的建筑话题。目前的大部分相关研讨依旧还是聚焦于对建筑本身的“美学”和“品味”,以及从而衍生的国民性或建筑师身份层面。但若是抛开所谓的审美与品味,作为一个尺度巨大的公共建筑,以极其具象的形式呈现,它的意义是什么?如何辩证地看待它的出现与存在?这也许是值得探讨的话题。

本期DEMO Talk邀请两位建筑师一起聊聊关于象形建筑的话题。本次节目将以播客的方式与大家分享一个半小时的谈话内容。同时我们也以文字的形式摘录和呈现了部分谈话内容。

谈话参与者:邱正、许意、张云亭DEMO工作室联合创始人

朱起鹏:神奇建筑研究室主持建筑师

孙海霆:垣冶建筑主持建筑师

4分44秒:象形建筑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形态

13分03秒:“大莲花”造型出了什么问题?

17分07秒:有哪些好的象形建筑?

24分20秒:象形建筑的存在逻辑是什么?

31分10秒:当下象形建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37分20秒:为什么“大莲花”会出现在中国?大莲花的存在合理吗?(下集)音频:00:00/53:40

6分08秒:“大莲花”的存在具备合理性吗?

14分40秒:对地域差异的好奇

21分45秒:中国的特殊性

29分25秒:建筑师在项目中参与的程度有多少?

45分50秒:业主如何选择建筑师?

-部分内容摘录-

张云亭:相信大家前几天都看到了广州恒大足球场宣布开工的新闻,足球场因为本身的“莲花”造型也在网上引起了非常多的关注与争议。大家先各自谈谈看到这个项目的时最初的感受吧。

许意:这个项目的新闻是当时一个非建筑领域的朋友发给我的,可想而知它的影响力。它的造型以及介绍它的那部宣传片都带来了很多话题性,我的第一直觉是它像是在呈现一种佛祖高照的意境。

张云亭:我当时的感觉是“怎么又来了”,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这种象形建筑,然后就会引起很多讨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似性。

邱正:它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公共建筑,这样的造型势必会引起热议。但我目前看到的报道大多还是停留在一种基于资本基础下对建筑的美与丑或是所谓的品味层面的探讨。我个人会比较好奇的是如果抛开审美和品味,如何辩证地看待象形建筑,因为它是一个自古以来在全世界范围都一直出现的建筑形态。他们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画中的特洛伊木马

孙海霆:首先我想对象形建筑做一个定义,它的出发点应该是做一个具体的形象。我觉得象形建筑最有趣的是皮跟里的关系。我所知最早的象形建筑应该是特洛伊木马(上图),它最初的目的是迷惑对方,马看着纯良无害,但里面装着士兵。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象形建筑和人自身是很像的。好比你把一个很好看的明星劈成两半,里面的五脏六肺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外表是完全分开的,外表再精美,里面的各种系统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所以里外之间确实看不到太相关的关联。象形建筑也具备这样的特质,它需要呈现的就是一个外表,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外表上,里面的东西想怎么塞就怎么塞,勉强能用就行。

“莲花”足球场这事儿审美和品味上本来没什么问题,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关键在于如果它是个私宅,没关系,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进去不使用。而一旦变成由政治或经济巨头引导的大项目,且会影响到城市面貌时,就可能会进入到公众视野,因为它要强迫很多人去接受这个建筑,所以这是一个牵涉面大小的问题。

 

古埃及的纸莎草柱

朱起鹏:具象建筑的起源很早,因为建筑艺术的起源就来自“具象”,人们尝试模仿自然,提取自然界中的形象,构成建筑的元素。比如埃及的纸莎草柱(上图),就是直接模仿了尼罗河里的纸莎草的样子,包括雅典卫城中伊瑞克先庙的女像柱廊,都是有具象元素的。长久以来,具象一直是人们理解建筑的中间语汇。很多建筑无论设计初衷是什么,我们都会套一个具象的东西去表达我们的感受。比如CCTV的“大裤衩”,苏州的“大秋裤”等等。建筑行业之外的人去认知这些建筑,他们必须要用一些实际的物象作为媒介,这些物象得是他们生活中的,可以理解的。这并不是古代或现代所特有,而是一直存在的,未来也会有。而且也不止是中国有,国外也有。这些都没问题,是建筑史正常发展的状态,而且人们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吸取有用的东西。

18世纪中叶,在巴黎现在凯旋门的位置本身是要造一个很逼真的青铜大象,后来因为建造难度很大,拿破仑上台后就变成了凯旋门。但可以看出这种具象建筑在当时是很被认可的,也允许被建造。中国古代也有很多,比如颐和园乐寿堂西侧的扬仁风(下图),就做成一把扇子,非常具象,扇骨由一块块条石铺就,甚至还有个石头雕刻的扇轴。圆明园里头这样的东西就更多了。

 

颐和园扬仁风

但是当这种东西进入更广泛的公共视野,比如建造一个能容纳几十万人的体育场时,是否会出问题呢?这其中就涉及一个形象转译的过程。单说这个“莲花”的形象,不难看,而且从目前舆论来看,广大人民群众是觉得好看的,因为它跟多数人的认知和知识储备是一致的。这个形象不是凭空捏造的,它是一个传统形象,花瓣的曲度形状也是来自中国传统美术里的莲花座,其实没什么问题。我们谈论“审美”,就像“脱离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脱离开对象谈审美也是耍流氓。当一个莲花雕塑放大到一个万人体育场的尺度,就出现问题了,因为这不符合它作为建筑的形式逻辑。但是我们不应该要求业主或者普通大众必须具备这样的鉴别能力,这应该是专业人士需要具备的。

但专业人士就可信么?作为大陆民族,我们天然对那种绚丽、热烈、丰富的东西感兴趣。很多刚学建筑的人一开始也是先对那些富丽、复杂带有传统符号的古建筑或是超尺度、巨型的英雄主义建筑着迷。但经过几年的专业教育,其中很多人理解了功能理性、建构逻辑和现代美学,他们成为路易.康和柯布西耶(下图)的拥趸。很显然,他们现在的判断方式多数是教育规训出来的。

 

现代主义大师柯布西耶的部分作品

不得不承认,现代建筑的审美是有门槛的。它背后的建筑教育的体系也可能有所偏颇,但建筑学毕竟是人类长时间相关知识的结晶,它包括尺度、材料、界面、空间功能等诸多经验。用这样的体系和普通人的直观感受和判断相比,它显然更可信赖一些。

莲花自然的生长状态是符合生物逻辑的,但如果用建造建筑的方式去模拟生物形态就需要慎重了。因为它们很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你要用铝板、钢材、混凝土去模拟生物维管束、细胞壁和叶绿素构成的形态,那势必会带来巨大的代价,而且极可能付出这些代价后却并没有实现预想的结果。

其实所有的具象建筑都在挣扎,去弥合外观的形式与内在功能之间的巨大撕裂。这其中当然也有处理得很好的案例,比如Frank Gehry和波普艺术家Claes Oldenburg合作的“望远镜”(下图),前者在努力用建筑语言配合后者象形体的展示。而Oldenburg带有戏谑特征的大“望眼镜”,又画龙点睛的凸显了这组建筑微妙的批判态度。有意思的是,这个 “望眼镜”还承担了建筑的地下车库入口和两个会议室的功能。对具象表现的精准拿捏,让这座建筑成为波普艺术的经典之作。

 

Frank Gehry早期设计的“望远镜”大楼

孙海霆:还有美国俄亥俄州Longaberger的总部大楼(下图)。它的窗户和“篮子”本身的编织还是契合的。还有长岛的“大鸭子”,本来就是卖禽蛋类的产品,功能逻辑上是成立的。包括德国人盖的幼儿园里有一些猫猫狗狗造型的建筑,眼睛是窗户,其实这些具象是被建筑的语汇转译过的,注入了一些建筑学的东西,和做一个具象雕塑的方式做建筑是两回事。所以转译水平上的差异会导致结果的差异。

 

Longaberger的总部大楼

中国或者其他地区总会有业主迫切地想要这种具象,他们不会管建筑是什么尺度和功能,他只是需要这个形象,这就造成一种随机性和风险了。如果建筑体量小还好说,但是当体量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建造的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很难按照自然形态去模拟,容易失控,或者说会变成硬做,皮和里就彻底决裂了。自然界生物也是一样,它的形态符合它存在的逻辑,如果突然放大,那它的形态也就崩塌了。

朱起鹏:其实,就算是“莲花”形象的建筑也有做的很好的,比如新德里的莲花寺(下图),首先它用了白色大理石为主要材质,白色是莲花与大理石都有的色彩,大理石又是自然物,它作为建筑所呈现的质感与周围的环境能够形成融洽。第二是它借用了莲花的形式美,又通过建筑学的方式进行呈现,其中体现的力学逻辑符合它的建筑结构。恒大足球场的形态很大程度上还是雕塑的形态,它那种粉色又是植物短期呈现的颜色,当它以建筑这种长期固定形态出现的时候是跟人们的常识不符的,会非常别扭。但是非专业人士在建筑未完成之前是想不到这个层面的,这就需要专业人士在初始阶段介入,业主也应该听取专业人士的建议。尤其是足球场这样巨大体量的建筑,不仅仅是耗费大量的财力,也耗费大量的社会资源,它确实需要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进行充分的讨论。

 

新德里莲花寺

张云亭:莲花形象作为寺庙在逻辑上似乎是成立,因为莲花带有强烈的宗教意义,但是作为体育场馆,似乎就不太成立了。

朱起鹏:这和体育场的形态相关,基本上体育场以圆形、类圆形居多,上面还有遮阳篷防雨棚,在形态上很容易形成花瓣的感觉。国内外花瓣形态的体育场也很多。北京2008年奥运会的网球场就叫“莲花球场”,也是类花瓣形,其实形态没有问题,但如果拿一个不经转化超级具象的雕塑去嵌套,还是值得商榷的。

孙海霆:其实就是少了一个有效翻译的过程,导致了它在建筑学领域缺乏可探讨的价值。它的价值完全反映在了表皮的具象上了。比如朱起鹏提到的莲花寺,大家看到时都会觉得像莲花,但如果拿它和自然界的莲花相比,其实存在非常大差异。所以我认为建筑要体现一个形象没有问题,因为人对形象的理解是有宽容度的,有很大弹性,没必要非做得一摸一样。人对形体抽象性的认知加上建筑师的转译是完全能够创造出形态具象且符合建造逻辑的建筑。

张云亭:我对建筑的象征意义很感兴趣,可能国内不少甲方或者大众是靠象征意义去理解建筑的,那具象建筑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呢?

孙海霆:举个可能不是很恰当的例子,早年的恒源祥的广告播三遍,很多时候只要形象足够强,它就会烙下极其顽固的印象,且很容易传播,这是一种商业目的。如果按照这种逻辑,象形建筑是有绝对优势的,我觉得国内一些象形建筑是有这方面企图的。

 

朱起鹏:我去过那个天子大酒店(上图),它在燕郊东边,其实不在路边,是在一个小区内。燕郊那边的建筑是比较乏味的,都是行列式,千篇一律的住宅楼。当来到天子大酒店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兴奋,那一时刻,它在整个区域中的意义无疑是正面的,因为它打破了形式与空间的沉闷。

一般大家拍摄天子大酒店都是拍正面,其实它背后是小区的一条小商业街和一片广场,广场上还有一些体育器械,很多孩子和老人在那玩儿。这些人在天子大酒店巨像的脚下,在那些粗糙的祥云底座旁,开心的展开生活,其实是非常动人的景象,所谓建筑的场所精神也就如此吧。其实多数人对天子大酒店是很喜欢的,觉得它很特别,也很吉祥,纷纷驻足拍照。

有时想想,具象建筑真的很糟糕么?比如拉斯维加斯,那么多具象建筑,争奇斗艳,逛街时真会感到特别兴奋,那种视觉和空间的体验是很特别的。还有阳澄湖畔原先那个大螃蟹建筑,我觉得本身没有恶感,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建筑实现了它的意义,我倒是觉得它还蛮切题的。

 

拉斯维加斯街景

当然最近很火的那两飞天造型的建筑(下图)就另当别论了。能看到,它是在一片风景区的核心,把山头炸平了搞起来的。它已经对当地自然环境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

然后再说它的形态,如此巨大的人像,却用了非常尴尬和拙劣的彩塑表现,这已经不是美丑可以描述了,简直就是惊悚。其实这组雕塑很可能是在模仿格鲁吉亚著名的现代雕塑《Ali and Nino》。同样是动态雕塑,同样是表现爱情故事,二者的艺术格调高下立判。

 

飞天之吻

格鲁吉亚《Ali and Nino》

我愿意揣测这些具象建筑的初衷是好的,在某些程度上也达到了效果。上世纪的美国很多公路沿途都有不少这类具象建筑,比如把房子做成一个茶壶、一双鞋,甚至一个墨西哥人像等等,它们没有恶意,也形成了以一种宣传效应。这些建筑在当时是有意义的,在当下我们的空间里也是有意义的,也具有研究价值。比如恒大的“大莲花”,它体现出不同主体的诉求,它引起了社会不同群体的反应,专业与非专业,精英与公众、甲方与乙方,对各个层面的探讨。它揭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还是那句话,什么样的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建筑,都是一一对应的。

我们国家的建筑发展历程很特别,我们几乎是在中世纪的建造系统上直接对接了现代建筑,没有经历过现代建筑发展的很多重要过程。但有人会问,为什么印度或墨西哥这些发展中国家能够与现代建筑快速衔接,而我们不能呢?这背后其实是木结构建造体系与现代建筑体系之间巨大的鸿沟,当然这个鸿沟并非不能逾越,有时甚至能变成优势,比如日本。但由于我们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进程,这道鸿沟至今还在很多人的脑海中存在着。

 

The Institute of Indology,印度

建筑文化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并不是能建造了,我们就自然具备了判断的能力。不得不说,至今多数公众尚不具备判断建筑优劣的能力,很多高校的专业课程上也没有说清楚,甚至很多从业者也如此。更不用说这背后当代艺术教育的缺失了。

孙海霆:其实对于这么一个巨大体量的建筑,是否允许它失败,是否能够允许结果的不确定性,都是值得商榷的,我们目前只是看到了效果图,按照以往的经验,结果和效果图是会有巨大的差异的,尤其是越复杂的建筑,就会越明显。一旦在这种多系统叠加的建筑上冒险,代价会非常大。

我也进去过天子大酒店,虽然内部空间没有很好,但也谈不上有太大的问题。那个寿桃是个套房,居住体验不太好,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如果是体育场或者是医院之类的对内部空间专业度要求非常高的公共建筑,要做到表皮仿真度很高,内部完成度也很高,确实是非常大的挑战。

朱起鹏:当代建筑学进入一种困局,发展的方向越来越模糊。形式上的创新几乎穷尽,现代主义的各种形式探索,50年代就基本做遍了。越来越多人摸到学科的天花板,开始寻找外部加持的工具,很多人开始诉诸社会学和哲学。人们慢慢发现,当代社会的建造环境下,建筑的形式已经沦为很表象的东西,它是个圆的,是个扁的,是朵莲花,是个马桶,已经完全不重要,背后推进它的因素并不是形式,而是权力、资本、意识等各种复杂的原因,形式只是一个表达而已。

孙海霆:我更愿意去想象形建筑为什么存在。大莲花的决策流程是很复杂的,从业主,到建筑师,到各个相关部门,如果整条流程能够全部顺畅走下来,那真的需要换一个角度去看待了,完全不只是建筑圈的事件了,它是一种集体操作。其实设计出一个这样的方案一点也不奇怪,而且它现在也没盖出来。但如果真的能盖出来,且完成度很高,那真的是件很震撼的事儿,我也会很佩服,而且我认为存在即合理,说明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事情。我们现在讨论它的好坏真的只是一个圈子内部的评审标准。其实建筑师对整个项目的影响是很小的,对于建筑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要扪心自问的。

张云亭:所以象形建筑满足了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

朱起鹏:人类自古就有造大像的期许和愿望。改革开放后中国各地也出现很多巨大的佛像。说实话业主老板的心态是什么样我们不清楚,但是中国这一代所谓的社会的栋梁还是会对高大或英雄主义的东西有追求的。很可惜,由于特殊时期中国艺术教育的缺失,导致他们的审美判断只能来自个人的生活经验。

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而这种局限并不会随着资本与权力的积累有所改善。相反,必要的监督,反倒会在资本和权力足够膨胀后失效。审美是会相互影响的,特定时代造就的痕迹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持续,一代人的个人经验也会累积为共同意识,比如春晚舞台和国庆节大花篮,这些本也无可非议,它们很可能代表了某种必然。

正在安装的国庆大花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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